那一竿雨珠
□ 張賢泉
我童年所在的村莊是一座千年古村,名叫漈頭。
漈,在當地方言中指瀑布,漈頭即瀑布上方之意。從字面上也可以理解為漈頭是一個孕育瀑漈的水鄉(xiāng)。果然,憑借一條發(fā)源于當地最高山峰龍崗寨北麓的清泉小澗,匯聚三灣十六谷的涓涓細流,到了村頭便已是波涌浩蕩。溪水穿橋過巷,東出吊樹門,緩緩傾注初坑,瀑漈重疊,虹影臥波,水聲轟鳴,濺起的水花四處飄飛,如煙,如霧……
漈頭的每一處場所都是古樸而溫馨的,我至今依然留戀在漈頭的時光,特別是風雨過后的那些景致。當天邊出現一道飄渺的彩虹時,院墻之上的鳥雀們便開始毫無忌憚地相互啁啾,誰也不能理會透它們在討論著什么話題。院子里偶爾有誰發(fā)出一聲大點的語音,鳥兒們的喧鬧便會暫停片刻,有時還猛地往天空竄出幾只??蓻]過多久,“嘰嘰喳喳”的聲音又重新填滿了耳際。那時候村子里沒有水泥桿,每個竹節(jié)上都留下三寸長許枝叉的毛竹斜靠在土墻邊,被村人稱為“狼筅”。兩條狼筅之間架著一條長長的竹竿,這便是村人們用以晾曬衣物最常見的工具了。不知道哪戶人家在剛剛下雨時匆忙收起了衣物,而來不及將狼筅與竹竿收進屋內,懸在竹竿底部那一排晶瑩剔透的雨珠,如玉墜,似珍珠,凝滯在古村午后的寧靜中,停留在農家雨后的光陰里……
一經下雨,村人們都會紛紛停下手中的活兒,男人們聚攏在旗桿碣前的門亭下談天說地,女人們三五成群躲進大屋子的廳堂里,一副撲克牌被打得噼里啪啦響。一只母雞一步脖子一伸地在下廊來回走動,幾只全番鴨子呆頭呆腦地蜷縮在屋檐下,任憑瓦棟上的雨水滴落到天井石而濺起的水絲打濕一身,抖也不抖一下。豬圈里的兩只烏豬不安地爬踢著,發(fā)出一陣陣“呼哧呼哧”的喘息聲。最悠閑的是那只穿梭于人們腿腳與桌子之間的小花狗,不時發(fā)出幾聲低沉的嗓叫。
父親從來不喜歡參與到男人們神侃的陣列中去。每當鄉(xiāng)村下起了雨,父親多會踅進房前的撇舍中去,那里是父親的木工制作場所。父親年輕時跟叔叔學做過一陣修建房屋的大木匠活,而打制木頭家具這種細木工活兒,是父親后來自己一手摸索出來的。那時家里的各種木制家具都是父親親手打造的,大到桌椅飯甑,小到米斗奩盒,父親都得心應手,樣樣精致。
記得我上初中時,覺得房間里缺少一張寫字桌,爺爺讓我去搬走他房內那張多余的小桌,而我卻不喜歡那圓形的桌面。父親仿佛一眼便看出了我的心思,說可以為我新制一張。于是,我按照房內將要用來擺放桌子的空間,結合我的特別要求,精心繪制了一張書桌的設計圖紙,各部位的長寬高及榫卯結構都標上了精確的數據。父親接過圖紙一看,微微點了點頭,說,你的要求也太復雜了吧!我問父親,您能做出這樣的高端產品嗎?父親回答說,能,當然能!說完便轉身到撇舍準備材料去了。我看到了父親滿臉喜悅的神情,不知道是因他自己能夠制作如此高大上的產品而得意,還是我大膽而精美的設計圖紙出乎他的意料。
過了幾天,父親樂呵呵地從撇舍中出來,說書桌的毛坯已成型,讓我去看看是否符合我的要求。
當我看到書桌時,發(fā)現果然與我圖紙上的設計一模一樣。這本來就是我預料到的結果,但不知是為了表示對父親的謝意,還是有其他的原因,我故意裝出一副驚訝的樣子,大聲對父親說,爸爸,您太厲害了,簡直比我想象中的還要完美!父親聽了我的贊美,摸摸下巴說,能符合你的要求,我就放心了,這可是你讓我制作的第一件家俬?。?/p>
父親將書桌漆成粉色,擺放在我房間預留的空間,十分搭調。我與這張書桌一同度過了六年的中學時光,桌面上也留下了我的筆墨印跡。我在重慶工作那年,父親把家從漈頭搬到了縣城,特別將那張粉色的書桌也搬了來。后來又搬了兩次家,那張書桌始終都跟隨在父親身邊。
幾天前,我回到了離別已久的漈頭。我徜徉于老屋的走廊和樓道、前廳與后院,每個角落里都能搜尋出我童年時遺落的記憶。推門進入撇舍,父親已有二十多年未在這里制作木藝了,我發(fā)現撇舍里破舊的窗戶已經開始傾斜,地磚表面也因常年無人走動而變成了墨綠色。而那張木工操作桌依舊整潔,兩箱木工工具也整齊地擺放在桌面上。我打開其中的一個箱子,拿出一架刨刀,輕輕擦拭表面的灰塵,刀口依然露出一道鋒利的光芒。
我在撇舍里靜靜佇立著,窗外開始下起了小雨。以前下雨的時候,父親多在這里制作家具,各式各樣的,無不精美,令人嘆服。叔叔曾經對我說過,父親是制作不出不精美的作品的。父親不僅制作自家用的家具,還時常把一些做好的家具作為禮物贈送給鄰居和他的同事。記得那年父親一次就造出了十幾個米斗和米升,送給漈頭小學的老師們人手一副。如今,年近八旬的父親身體大不如前,因聽力微弱造成了嚴重的記憶喪失。當我將一個父親當年親手制作的小木盒遞給他時,他已經沒有了任何記憶……
走出老屋,發(fā)現雨已停了。我看到靠在墻角兩根狼筅支著的長竹竿上,又結起了一排光潔透亮的雨珠,晃晃悠悠,輕盈欲滴。在我心中,那一竿雨珠,如同那些漸已遠去的韶光,即便短暫,卻很甜美。
責任編輯:鄭力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