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上的寧德一直是海洋重疆，是古代海上絲綢之路的重要港口之一，也是中國福船建造技藝的傳承之地。有海風吹拂的黃金海岸線，必得域外風氣之先。東西方文明之光在這方山海的首次邂逅，必將風起云涌，鳳凰涅槃。只不過，明歷朝海禁，“寸板不許下?！保绊憦浘?，令我們曾經(jīng)有一段時間對于“?！钡挠洃浺呀?jīng)非常的淡漠，以至上個世紀中后期都還一直以為，寧德山川莽莽，交通不便。

1

2009年底,一批南京明史研究專家來蕉城考證上金貝古墓。其中一位學(xué)者一再向我提出，要安排時間去一個叫嵐口的山村，看一座教堂。我問他，您怎么知道這個小山村里有教堂？他說，他的專業(yè)是研究天主教從明代始在中國的傳播。

寧德是天主教在中國傳播的重要區(qū)域。嵐口天主教教堂因其建于清順治年間，其中西合壁的建筑風格在中國極為罕見，具有學(xué)術(shù)研究的價值，所以嵐口教堂在業(yè)界還是很有名氣的。聽了他的話，我有了探秘的沖動——

在這個城市之南，有一座山臨海而立，登之半山即可眺海日出，再登一程，山坳中即有一個村莊。城中人都將這個村莊視為登山健身探秘的好去處。

要登的這座山，叫鳳凰山。要去的這個村莊，就叫嵐口村。鳳凰山滿目翠綠，花崗巖地貌間露崢嶸，奇石嶙峋，就如怪獸出沒。要探秘的，就是這個中國南方最普通的山村為何是羅馬教廷在中國沿海早期的傳教地之一。

鼎鼎大名的嵐口教堂就矗立于這個村莊的一方小廣場后。如果沒有屋頂高聳著十字架，遠眺這座磚面馬頭墻的建筑，還以為是變形的徽派大厝。走近細看，正面青磚馬頭墻的比例是拉伸版的，突出了莊嚴卻有些怪誕。藍框白底金描的“圣旨”二字鑲嵌墻面，至高無上。這是清廷為保護外國傳教士而刻的碑文。這大概緣于清順治、康熙年間對天主教所采取的容教政策。而正門楣上橫刻“天主堂”，也是藍框白底金字。墻面上對稱分布三窗、三門、四匾（另兩匾是右邊門楣“門通”，左邊門楣“正道”），又都是藍色邊框。

滿清八旗的基本顏色有四色紅、黃、藍、白。紅，代表至高無上的權(quán)力，他們自然避之不用。這座教堂對黃、藍、白色的使用，突出了清式建筑的色系。在建筑元素上，正門左右對稱兩扇邊門，邊門飛檐分別刻有“崇正”、“黜邪”兩匾，正門前有漏窗裝飾的風火墻圍成一個小庭院，也都處處彰顯清代建筑的元素，這與三都島上的哥特式教堂、羅馬修道院的建筑風格大相徑庭。此為一奇。

2

走進教堂大廳，則又是另一番天地。兩排、六根七八米高的花崗巖石柱，似立蒼穹，據(jù)說這是建堂之初的立柱，按建于1647年計，已有371年的蹉跎歲月；圣臺之上，是典型的西式教堂布局，唯有與其他教堂不同的是，在圣壇右側(cè)多了一尊漢白玉塑像，當?shù)厝朔Q其為——白主教。此為何方神圣？且留后話。

而圣壇兩側(cè)墻壁，沒有哥特式教堂彩色玻璃窗的色彩斑斕和各式輕巧玲瓏的雕刻裝飾，除了耶穌受難巨幅油畫懸掛其上，墻面更沒有采用花崗巖或大理石石材的厚重與氣派，就如南方大部分民居一樣，以衫木板貼面，簡單質(zhì)樸得不可思議，此為又一奇。

三都島的羅馬修道院以其堅厚、敦實、不可動搖的城堡式形體彰顯教會的權(quán)威，內(nèi)院地中海中庭與羅馬拱券式長廊，則為修女營造不受外界干擾的修行空間，充滿異域情調(diào)。而三都哥特式教堂鋒利的、直刺蒼穹的小尖頂，則有一種火焰式的沖力，把人們的意念帶向“天國”，教堂內(nèi)原汁原味的彩色玻璃窗色彩斑斕，雕刻裝飾輕巧玲瓏，意境玄妙。

透過人的肢體語言可以揣測人的情感與思想，建筑元素是建筑的肢體語言，同樣可以表達那個時期的特定情感與思想。這兩座建于上個世紀二三十年代的西洋宗教建筑，她的原汁原味的氣質(zhì)與外表如一、充滿自信的彰顯，代表了天主教在閩東的傳播在清末已經(jīng)落地生根。

而嵐口教堂則以“圣旨”碑文鳴鑼開道，以中式外表包裹，猶抱琵琶半遮面，以本土化迎合教友。從建筑角度雖堪稱教堂建筑之典范，中西合璧之見證，但也從中可以看出天主教傳教閩東初期的慘淡經(jīng)營，用心良苦。此為嵐口教堂的再一奇。

本土化是天主教傳教的秘籍寶典。天主教早在公元七世紀的唐代就已傳入中國。大唐盛世，萬國來朝，包羅萬象?！敖z綢之路”把中國和中亞、地中海地區(qū)聯(lián)系起來。屬于天主教中分裂出來的景教傳進了中國。但因水土不服，“景教”在中國半路夭折。宋代，西洋方濟各會傳教士也來華傳教。后時因語言受阻，致半途而廢，無功返回。直到明朝萬歷年間，由意大利傳教士利瑪竇來華開教，才打開局面，深刻地影響了中國的文化。利瑪竇在傳教中找到了一條最為便捷有效的本土路線:走上層路線。利瑪竇穿上了“儒服”成為“西儒”。通過上層路線，傳教士們?nèi)〉昧嘶实奂肮倩碌男湃闻c支持,禁止傳教的規(guī)定也逐步放寬。

天主教有三個流派，多明我會、方濟各會和耶穌會。這三個流派齊入閩東。把脈著利瑪竇本土化的余溫，耶穌會士在閩東的傳播甚至還允許教友在信教的同時，按民間習(xí)俗祭奠孔子。由此沿襲，嵐口教堂采用中式外觀，西式內(nèi)容的建筑風格也就不足為奇了。

3

那么，風格獨特的嵐口教堂建于何時？

天主教傳入寧德蕉城已有近400年歷史，明末曾在城關(guān)建有教堂一座，清雍正禁教時沒收了該教堂。按資料說法，嵐口教堂始建于1640年，距今378年。

又是何方神圣所建呢？此方神圣，極為神秘又能量巨大。他叫利安當，又稱栗安當、李安堂，字克敦，他與鄭成功家族有著千絲萬縷的關(guān)系，還為天主教中國本土化培養(yǎng)了一位重量級的關(guān)鍵人物。

17世紀，崛起于臺海地區(qū)的鄭成功家族海商集團一度控制了東西洋海上貿(mào)易通道。引起了東來的西班牙、葡萄牙和荷蘭西方殖民者的高度關(guān)注。尤其是占據(jù)菲律賓群島的西班牙人不僅保持著與鄭氏集團密切的貿(mào)易往來，而且還頻繁派遣傳教士通過搭乘鄭氏家族的商船進入鄭氏家族控制的福建沿海地區(qū)傳教。其中，西班牙方濟各會士利安當就與鄭氏家族保持著密切往來，多次乘坐鄭氏家族的商船到達福建傳教，還留下了許多鄭氏家族珍貴的記錄。

1633年，就是這個利安當和多明會士黎玉范，從菲律賓搭乘前來馬尼拉貿(mào)易的鄭氏家族舢板船，經(jīng)臺灣至福州，經(jīng)過十多天的航程，來到福建福安傳教，之后前往南昌。在南昌，時任耶穌會中國副省會長的葡萄牙人陽瑪諾(Manuel Dias)支使人將他捆綁起來，強行置于船上，經(jīng)過6個月的漂流，利安當又回到了福安。1634年11月，天主教方濟各會與多明我會達成協(xié)議，由多明我會掌管福安，方濟各會掌管頂頭。在頂頭，利安當給他的首位、也是最有名的一位信徒羅文藻施洗。日后，他與羅文藻一路奔波于中國沿海城市與菲律賓，為羅文藻成為第一位中國籍主教立下汗馬功勞。

利安當還是最早反對中國祭祖拜孔禮儀的來華傳教士之一。在福安頂頭傳教期間，他因問及教友“祭”字之涵義，由于教友無法解釋中西文字的含義，認為這“祭”與天主教之彌撒祭獻的“祭”相同，利安當便認為中國傳統(tǒng)禮儀的敬孔祭祖背違天主教的教義，因而開始向同意祭孔的耶穌會士發(fā)難。1643年，與利安當同行來閩的黎玉范返回歐洲，向羅馬教廷傳信部報告有關(guān)耶穌會士在福安頂頭允許教友按民間習(xí)俗祭奠孔子的情形。

羅馬教廷于1645年9月12日發(fā)布通諭，禁止天主教徒參加祭祖祀孔，并不許當時中國各地天主教堂懸掛仿制康熙皇帝賜給湯若望的“敬天”大匾，此舉引爆了全歐洲神學(xué)界和知識界對中國禮儀問題的激烈論辯，其間，竟有9位教皇、兩位皇帝、3位國王以及羅馬和西班牙的“宗教裁判所”、教廷的傳信部、圣職部、各個修會的“掌門人”、巴黎大學(xué)神學(xué)院以及歐洲一些最杰出的文化名人都曾涉足“禮儀之爭”。

利瑪竇去世后，他的后任者放棄了本土化的傳教方式，堅持按天主教教義進行傳教，導(dǎo)致天主教再次遭到中國傳統(tǒng)勢力的圍剿，最終在“南京教案”之后被禁止。清取代明之后，由于順治皇帝的優(yōu)容和保護，天主教的傳教重歸合法。但“禮儀之爭”再次引發(fā)了清廷的強烈反制，嚴厲限制傳教士活動，在全國各地更是掀起了禁教風暴。直到1939年，羅馬教廷才解除了中國天主教徒敬孔祭祖的禁令。這一場緣于閩東、長達三個世紀的“禮儀之爭”，是大航海時代以來中國文明與歐洲文明空前的一場大接觸和大碰撞，更是中國思想史與文化史上的一段值得深思與尋味的歷史記憶。而這一切竟緣于這個愛“折騰”的利安當。

4

嵐口是依山望海的好去處。每日，東眺三都澳日出，冉冉之間，越過漣漪與山丘，火紅的天際線總是讓人有可望不可即的鄉(xiāng)愁莫名縈繞。村后的鳳凰山，山巒連綿，莽莽川壑仿如浩瀚的大漠，窮極一生，都會有無法穿越的感嘆。它最美的季節(jié)是在春季。漫山遍野的映山紅，將鳳凰山的每個角落都打扮的詩意翩翩。1640年，這個愛“折騰”的利安當竟來到了嵐口傳教。那時，天主教在閩東大興土木。僅記錄在案的就有穆陽教堂、康厝教堂、下邳教堂、岐頭教堂等相繼落成。這個神秘的利安當來到嵐口，不僅傳教，還帶著建設(shè)嵐口本堂的任務(wù)。那么，利安當為什么要選擇當時人口稀少，并且山高路僻的嵐口呢？當我們回望早于利安當進入閩東傳教的意大利人高琦和西班牙人徐方濟各、施自安的傳教線路，以及之后發(fā)生的一連串仇教事件就明白了。這個利安當確實不簡單。

1631年，多明我（道明）會士高琦、徐方濟、施自安等四人，受菲律賓玫瑰省區(qū)的派遣，搭乘鄭氏家族的商船由臺灣赴閩，于次年元月安抵福州，并來到福安傳教，落腳于城北溪東村，建立了多明我會中國大陸第一個傳教根據(jù)地。從此，天主教在閩東的傳播便拉開了風云變幻的大幕。

鑒于閩東一帶教務(wù)比較薄弱，于是他們就選擇福安、寧德、羅源這一傳教路線。高氏當年卒于溪東。才過四年，1635年，福安就發(fā)生了群眾仇教運動，施氏潛逃，徐方濟各被逐出境，各處教堂均被搗毀。嵐口是寧德最靠近羅源的結(jié)合部連接點。如果再發(fā)生仇教事件，嵐口依山靠海，花崗巖地貌地形復(fù)雜，利于躲藏隱蔽，又靠近羅源邊界，是傳教士避難與出逃的絕佳避難所。

或許，這個不簡單的利安當就是有不簡單的考量——傳教嵐口，不僅能讓寧德、羅源傳教點點線連接，相連成片，而且，一旦發(fā)生仇教事件，嵐口將是防患于未然的理想選址！之后發(fā)生了一連串仇教事件，確實令嵐口名符其實成了“福建教區(qū)避難所”——

嵐口教堂的后山是一個宗教色彩濃郁的丘陵地帶。起起伏伏之間，曲徑通幽，當?shù)厝罕娍诳谙鄠鞯摹鞍字鹘潭础本碗[藏兩山相交的峽谷底部。其實，那不是洞，而是十多塊巨石層疊懸空的底部，隱蔽性極強?！岸础笨讵M窄低矮，入洞需單人側(cè)身貓腰而進。洞內(nèi)擺著許多條凳，可供十多人藏身，還有一汨泉水流淌，可供避難者飲用，或因避難傳教士飲用過，當?shù)匕傩辗Q為“圣水”。 故“白主教洞”亦稱“圣水洞”。

清雍正元年（1723年），清政府加大禁教力度，四處追捕傳教士，為此很多傳教士躲到嵐口村，這個洞便成了他們的避難藏身之處。

嵐口教堂圣壇右側(cè)的漢白玉塑像，福建天主教徒都叫他——白主教。這個白主教叫白多祿?桑實，是個西班牙籍多明我會士。

1715年元月間，他來到福安傳教，后成為福建教區(qū)主教。他歷經(jīng)福安的三次仇教事件，在第三次的仇教事件中，他在福安穆陽被清兵逮捕，在福州西門兜板橋頭被斬首。嵐口群眾相傳白主教曾到嵐口避難，因無文字記載，也無從稽考。

1837年，清道光時，福安外教民眾掀起仇教運動，許多教堂被燒毀或被沒收，傳教士逃亡。當時的主教羅加路?版納即由福安頂頭率領(lǐng)外籍多明我會士和中國籍神父陳多明我、陳方濟各等人逃匿嵐口，躲在這個山洞里。同行的另一位神父張尼羅切拉后來接任嵐口本堂神父，張即在嵐口大興土木修建教堂和鐘樓兩座。

那么，那個愛“折騰”又不簡單的利安當建成嵐口教堂之后，又去了哪里？

資料上記載說：“1649年，他去了晉江、泉州。1650年，他擬去朝鮮開教，但被疾病所阻。最后，他在湯若望的住處安頓下來。1650年10月底，他來到濟南，取得了在華傳教的主要收獲。1665年，利安當與同在濟南傳教的耶穌會士汪儒望因楊光先教案而被捕入獄，并被游街示眾一連五天。同年9月，二人被押赴北京，次年3月25日到達廣州，被囚禁于耶穌會舊會院之中。1667年12月18日至次年1月26日，他與同時被驅(qū)趕至此的22名傳教士召開會議，對近百年的中國傳教活動加以總結(jié)與討論。囚禁期間，他所撰寫的《論在華傳教的幾個重要問題》表述了他對中國禮儀的反對態(tài)度，該文在歐洲發(fā)表后曾產(chǎn)生過較大影響。1669年5月13日，他在廣州逝世?！?/p>

5

近日，我在“朋友圈”中，看到爾東強先生的留言：我對一些口岸城市總是懷有特別的興趣，拍過上海法國城，也拍過世界上許多殖民城市。殖民化城市最大的看點是文化多元化……

“利安當們”隨著歷史云卷云舒，化蝶成煙。六百多年前，寧德漳灣福船的水密隔艙技藝隨鄭和下西洋，向世界貢獻了中國的海洋文明。兩百多年后，一群傳教士以菲律賓為跳板，又乘著擁有水密隔艙技藝的鄭氏海船到閩東傳播西方的宗教文明。兩種文明在這片黃金海岸的時空對沖，又讓這方山海于無聲處海岸驚雷。

寧德是個曾經(jīng)殖民化的口岸城市嗎？

單就中國傳統(tǒng)文化來說，寧德歷來就是宗教文明之光普照的聚集之地。從東漢始，煉丹坐禪，佛道并舉，仙風佛雨滋潤著這片山海充滿靈氣。從1625年艾儒略前來福安傳教，天主教傳入閩東始，兩百年后的19世紀中葉，基督教（新教）又傳入閩東。1895年，古田發(fā)生震驚中外的“華山教案”，再次震動朝野。清光緒二十五年（1899年5月8日），清廷鑲紅旗協(xié)領(lǐng)明玉會同稅務(wù)司前往三都澳開關(guān)，三都澳港正式對外開放。前后274年間，在閩東大地發(fā)生的東西方文明的邂逅與交集，是大航海時代以來中國文明與歐洲文明空前的一場大接觸和大碰撞的最具案例色彩的記憶，在我國對外文化交流史上留下最有質(zhì)感的筆觸。

喚醒這段記憶，或許我們可以重新發(fā)現(xiàn)——我們走過的來時路并不單調(diào)、狹窄與閉塞，而是八面來風，海岸驚雷，色彩斑斕與文化之多元真得中華開放風氣之先。

嵐口之憶，開闊了一種視野與格局。當她面朝大海，春暖花開，一只“獨角獸”從嵐口下山，便傲視群雄，魔幻了整個“新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