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幸福詩選
寧靜的大海
在你身體右側打開的波浪上,
我的家鄉(xiāng)是一張起伏的地圖,
一把破畫夾和一艘靜止的石船。
多少年來,在沙灘上與少女們追逐的場景,
總是將我懷念。小捕魚船繞過暗礁,
漁民們一次又一次放下空空的網。
有只鳥說,讓愛上遠航的石船犁入深海,
讓海豹與大鯨互相撕咬,和我一起遍體鱗傷。
另一只鳥說,讓被臺風砍掉頭顱的燈塔,
憤怒在秋天的波浪上,繼續(xù)睡在我的懷念里。
我抬頭。我仰望星空。我不想奢談大海。
我在北京朦朧的早晨看見了遠方浩瀚無邊的藍。
誰拍打大海,誰就在拍打自己的靈魂
我不知道一個人的一生有多少個海洋,
有多少次波浪可以涌進他的胸膛。
他總在清晨四點將我喚醒,
讓我一邊迷糊一邊抽煙,
一天天發(fā)芽生長。
在他空空的眼睛里,
老是流出大海潮濕的腥味。
他說,不遠的日子
他將穿越一扇小燈塔的窗戶,
死在海豹又黑又小的心臟里。
他逼迫我鉚足吃奶的氣力,
在城市搬動大海沉重的呼吸。
他總是說,天黑之前,
誰拍打大海,誰就在拍打自己的靈魂。
他要我替他復活在大海安詳的血里。
誰在海水的憤怒中傾聽我的嘆息
我把我的手放在海水里,
手搖擺,安慰我。
我把我的臉放在海水里,
臉安靜,停止流淚。
我把我的眼睛放在海水里,
水要擦掉死亡的痕跡相當簡單,
眼里飛翔的每一只鳥,
都是一堆不能合眼的白墳。
我把我的耳朵豎立浸在海水里,
整座大海攜帶著一大群時明時暗的幽靈們
嘩嘩作響。
又有誰,在海水的憤怒中傾聽我的嘆息,
微弱,但無法停止。
我在波浪里被燙出一身風暴
這些年,我跑跑停停,莽撞如一只熊,
這些年,我抱著肥胖的海礪一事無成,
這些年,我看見的太陽流出長條黃金,
這些年,我跪進魚黑暗的內臟安靜禱告。
這些年,總有人點燃光,
在波浪里把我燙出一身風暴:
看你能折騰幾個大海。
魚或者那些遠去的逝者
那些被海洋收走的人會在哪里:
正當少年的,步入壯年的,已經衰老的。
有的剛當爹的,有的孫子讀小學了。
他們會從水中重新躍起,
落進一顆沙中,
或游進一條魚的腹部,
悄悄回家嗎?
從市場中買來的那條魚眼睛灰白,
鰓紅紅的,在案板上偶爾還會動彈。
切下它的頭,我沒有看見那些人。
父親揮動著菜刀,上下舞動,
刮起的魚鱗一片片落在白瓷磚上。
我依舊沒有看見那些人。
魚膽破了,流出一條又小又黑的河流。
母親剁掉魚鰭,仿佛將兩盞發(fā)黑的廢燈泡,
隨手扔進垃圾桶里。
我沒有看見那些人。
擺碗。關上廚門。
我們一家人在冬天里喝著魚湯。
沒有羞愧,沒有人談起千里之外的海洋。
流星蕩過漁夫的墳
月高掛在夜空中,
銀光斜斜地照在冰涼的石碑上。
一顆流星距離一個幽靈有多遠?
是不是只隔著一盞燈的溫暖?
“不要抬頭看流星,
那是天上的窮人在夜晚偷偷搬家”
小時候,當我看見流星歡呼時,
母親總是這樣告誡我。
“天堂里也有窮人與富人嗎?”
聽我傻傻地發(fā)問,母親微微一笑。
風在一只白鳥的翅膀中低語,
沉眠的逝者已忘記了哀悼。
那只久久徘徊的白鳥,我和它
企圖飛翔的陰影總算高過了短矮的墓碑。
在海邊,生者距離死者有多遠?
是不是隔著一顆流星凄涼的叫聲?
海水轟鳴著蕩漾在我的體內
我遺忘了我的臉,走在一條死亡的婚姻之路上。
一陣陣海水走進我的骨頭,
將帶領著我的血液在樹冠上歌唱,
我相信。
在北京零下七度的黎明里,
大海抱著一條鯨魚,將和一群麻雀嘰嘰喳喳,
在我命運的深淵種上三條黃尾巴的風暴,
它說,三聲呻吟之后會傳來三聲嚎叫,
我相信。
海水就這樣轟鳴著蕩漾在我的體內,
發(fā)出空空的震響。
你將面容平靜,全身發(fā)光,帶著我走上高處
———世界是如此寬闊,
我所經歷的滄桑已全部忘記了我,
我相信。
網是誰的葬身之地
那是天色剛亮的清晨。岸上有人高聲說:
“網有一個內部,一個外部”
那個說話的男人站上埋在沙堆的破船,
接著說:“掀開它們。”
我只掀開網的一角,海就暗淡了,
飛出一群小小的散發(fā)著腥味的風。
路是小的,村子是黃的。
網在海洋的牢籠里四處亂轉。
“去掉外部,你就可以看見內部,
你就可以找到靈魂。”
那個說話的男人話音未落,
左臂突然長出了一只翅膀。
我的時刻即將到來。我看了眼遠山,
我向外眺望一大片安靜的海水。
網是誰的葬身之地?
那個長翅膀的男人正低飛過前面的小島。
那張網遮蔽了所有的道路與黑暗。
(以上選自《新世紀閩東詩群作品卷》,長江文藝出版社2016年出版)
作者簡介
張幸福(1972—2020),男,霞浦人,福建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詩歌見《詩刊》《星星》《詩選刊》等。著有詩集《陽光青青》《隱約看見大海的顫動》。參加《詩刊》第27屆青春詩會,魯迅文學院第二十屆中青年作家高級研討班學員,曾獲1997年“詩神”杯全國新詩大獎賽校園詩人獎。
責任編輯:陳美琪